在无人打扰之际,你不妨静思默想:你眼中的世界曾是何模样。你眼前或许会浮现如下历史掠影:1950年代,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,向热火朝天的中国频频投来向往的目光;1960年代,“大动荡、大分化、大改组”的世界,万国来朝般地涌向革命中心北京;1970年代,在文革激荡中的世界,举世推崇唯一的救世主……。今天的人们当然不再相信这些幻象,但仍然不免好奇:是谁将这些印象置入人们脑中呢?
一对异邦人的遐想
公元1700年,分居地球东西两端的一对异邦人,不妨分别称金山与马克,他们对彼此所在的世界,各有一番有趣的想象。金山来自华南商人世家,家人提供的零星海外信息,在他头脑中编织成了一幅西方世界的奇异图景;马克生活在一个西欧知识家庭,饱读家庭藏书的他,对遥远的中国有着灿烂的想象。
在金山的脑海中,西方世界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国度,在地理形态与自然景观上,与他的家乡并无太大区别,都不过是黎民百姓生儿育女、养家营生之地。唯一的区别,只是海外离天朝太远,那就是天涯海角。正因为远离教化,就疏离了礼义廉耻,没有了上国大邦的文治道统,依然是域外番邦的粗野陋习。西方人未得中土礼仪之邦的正规训导,不习中华历代圣人之言,自不能礼义处世,忠孝传家,纷扰未断,兵戈不息。更有西方人寻衅域外,滋乱中土,祸及万邦。
马克的家族中,没有人到过中国,却对东方古国有异常的兴趣与好感。他的印象部分来自书籍,部分来自辗转相传的传教士见闻。与金山恶感于西方相反,马克则对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异国情有独钟,充满了美好的想象。
在马克眼中,中国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富庶、繁荣、安泰祥和的国度,是世人向往的乐土。这个国家的人民都具有良好教养,和谐相处,谦让随和,争斗绝迹,兵戈不生。国君圣明仁慈,治理有方,广土众民,太平盛世不绝。官吏全都是饱学之士,方正廉明,境内井然有序。这个国家人人向学,处处不缺读书之声,学者之多,过于西方的骑士。那里读书备受赞助,而不学无术则是最大耻辱。正是这种良好的教育,造就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仪之邦。
这两个人眼中的世界真实吗?无论金山将多少道听途说加进了自己的想象,他眼中的那个西方世界,实际上就是多少年后中国人心中的西方世界,没有多少人着意去加以检视与修正。马克眼中的中国,与当时那个真实的中国有多大距离,就不必说了。正是一个金光灿灿的东方盛世,吸引着无数西方人来东方取经或者猎奇。这种误导带来了许多悲剧,但最终导致东西方的深度沟通,促成了今天这种样式的人类文明。与此相反,金山的那种西方观,却未曾推动一个去西方探险、求知的热潮。
可见,“眼中的世界”或许不足为信,亦可能有巨大价值。
曾为白板
金山与马克,对于他们未曾亲历的世界的遐想,至多只能说是真假参半,有些方面甚至荒诞无稽。那么,他们为什么能够接受许多明显地有悖于其常识的异域信息呢?最主要的原因就是:他们对未知世界的近乎完全的无知,无知则无成见。这就好比:一抹红色涂在一块白板上鲜红亮丽,而涂在斑驳灰暗的木板上则色调全非。
在完全未知的世界面前,人的大脑至少有一部分近乎白板;而一个幼童或者一个隔绝于外界的未开化人,其头脑则整个地近乎白板。
了解人类认知过程的最佳途径,似乎是对幼童的观察。在这方面,心理学家已经做过并记录过很多。其实,我们每个人都能作这一类的观察。人们常说,幼童兴趣广泛而浓厚,而且至少短期记忆颇佳,就是源于他们的特有优势:近乎白板的大脑。我不止一次注意到,幼童因发现了地板上一丁点毫不起眼的碎屑而兴奋无比;或者,盯住草丛中某个小动物,那多半是成年人不屑一顾的。成年人的大脑已装得太多,不太容新东西挤进去了。
将所知甚少的成年人与幼童相提并论,或许有点失礼,但也未必荒唐。人类中有相当一部分人,除了自己身处其中的那一小片天地之外,对外界懵然无知,就说其大脑近乎白板,也不算夸张。当一个旅游者深入荒野偏僻之地,遇到的山野之人表情木然,无法交谈,实不足为怪。从根本上说,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的两个人,在各自的脑海中,拥有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;两者几乎没有交集,除了茫然相对之外,少有沟通的语言与兴趣。
在这个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中,我们已经走过了不短的路途,头脑当然远非白板了。或许,我们仍然痛感自己知识太少;但在希望更超脱地面对世界时,又不免觉得头脑中驳杂的信息太多。在郊野信步闲游、纵情遐想之际,我常常想:如果忽略掉所有文明遗存:道路、建筑、田野、书籍、音乐等等,今天的世界与天地初开时的世界,究竟有多大不同呢?就在我面前的那片荒野、那条河流,或许千万年前就近乎今天这个模样。如果将我与某个动物同时投放到荒郊野外,彼此眼中的世界,似乎不会有太大不同,尽管我无从得知动物的看法。
当然,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:我和动物眼中的世界,毕竟差别甚大。区别或许在于,在观察眼前世界之前,我的脑海早已不是一块白板,这妨碍了我去接收一个更纯粹的世界的影像;妨碍我的东西,实际上就是文化!人与动物的区别,原来就是有无文化的区别。
没有文化,我们眼中的世界绝不会是它所呈现的那样。
能否再往前走一点点:眼中世界迥然有别的两个人,是否恰恰文化背景截然不同呢?
了解了这一点,人类的互相沟通,会容易还是更难呢?
让你看到的世界
生年有限,每个人都来不及细想:想象中的世界,是怎么从外界潜入我们脑中的呢?上天给予我们的禀赋、来自先人的传承等等,都使我们几乎本能地认为,我们眼中的世界,无非就是先我们而在的真实世界。古人感慨于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”,古人肯定相信,他们与其先人看到的日月,都属于同一个真实的世界。纯粹从观感考虑,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持另一看法:他们看到的东西难道不可能互不相关吗?
皓月当空,毕竟是较简单的画面,所能容纳的想象有限。如果脑海中的世界是某个社会的断面,情况就复杂多了。怎么能够断言,社会在你我眼中的呈现,是一样或者近乎一样呢?另一种假设——你我眼中的社会完全不同——岂不更有道理吗?
在许多人看来,文革年代的中国社会万马齐喑,陷入千年一遇的黑暗中。那时,民不聊生,“千村薜荔,万户萧疏”;百业凋敝,市井萧条;遍地烽火,鬼哭狼嚎;冤狱遍地,人神共愤;大厦将倾,人心惶惶……。在那段黑暗岁月,我恰好有机会经过云贵的穷乡僻壤,亲眼看到被饥民剥了皮的白树干,那种惨景至今难忘。
但今天五毛们心中的文革社会却截然不同,似乎完全在另一个星球上!他们看到的是:到处莺歌燕舞,其乐融融;供应充足,价廉物美;生老病死,各得其所;社会安定,雷锋遍地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;声威远播,万国来朝;红太阳普照世界,红宝书传遍全球;朋友遍天下,反华势力日暮途穷……。
对于没有关闭脑门的文革亲历者来说,对文革年代说好说坏都不是问题,他们有自己的判断与记忆。但一个根本不知文革为何事的年轻人,你叫他相信哪个世界是真实的呢?
在更多的情况下,人们眼中的世界,未必如此黑白两极。但那样就更加众说纷纭。如果有一百个留美学生各写一篇美国印象,就有一百幅画面,你能相信哪一幅?
既然如此,还能相信,人们眼中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吗?
至于造成这种结果的生理与心理机制,却远不是简单的问题。容易肯定的只有一点:我们用于观察的眼睛肯定不是照相机!在无意识中,我们已将所看到的画面依据自己的先定看法改造过了。这相当于,你并非将观察所见的影像存于白板上,而是存于一块有色板上。这并非出自有意,即使你完全听其自然,结果也会如此。
那么,谁在我们的大脑的底板上涂了色呢?那当然是社会。社会早已将某些惯例、成见、潮流输入我们脑中,那相当于大脑中已有某种编码与程序,它自然地规定着你接收与处理信息的模式。
此外,社会还有表现强大意志力的一面,这就是某个权力中心的强力操控,它通过精心设定的种种安排,使你眼中的世界,恰好就是它希望你看到的世界。
这样一来,你眼中的世界,就有了三种可能:
真实的世界;如前面所分析的,在绝对的意义上,这是不可能的。
不受操控地看到的世界,它依然受制于来自环境的先入之见,因而不可能完全排除扭曲与偏见,不可能不有别于真实世界。
让你看到的世界。这来自权力中心的精心设计,是一种系统的、有意识的干预。这种干预强大到什么程度,只有亲身经验过的人,才有真切的体会。英国那位逊位君主爱德华八世,就是那个“不爱江山爱美人”的传奇人物,在1936年逊位之后,应希特勒邀请访问了德国。希特勒当然给他看到了一个广受拥护、治理良好、生机勃勃的国家;而在纳粹德国的极权制度下,做到这一点只是小事一桩。爱德华八世终身不改其亲德倾向,希特勒下的功夫能不成效卓著吗?
谁创造了眼中的世界?
对于眼中世界的形成,上面的分析只是针对某个时间断面,这未免太简单化了。将眼中世界的形成,无论理解为直接的自然摄入,还是理解为外界信息与先定看法的相互作用,那都想象成一次性的了。而实际上,我们面临的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连续过程,其中既有简单的自然摄入,也有复杂的交互作用;而且,这种种环节往往交替出现,综合性地糅合成出现于我们眼中的那个世界。
对于一个如此复杂的过程,我们的关注点不是个别环节,也不是对于过程的详尽描述,那都太繁杂琐碎了。让我们感兴趣的只是:对于我们眼中世界的形成,真正具有重要性的是什么?或者说,眼中的世界是谁创造的?
当然,头等重要的还是那个真实地存在着的现实世界,没有了这个,一切都无从谈起。重要的也并非现实世界的全部,而是人们关注的那个部分。如果我们意在观察社会,天空中云彩如何、何时绿草如茵,这些都会被忽略。以现实世界作为一切观察的基础,这只是一个常识,在任何理性的的分析中,不妨视为理所当然而略去不提。
其次就是由种种社会意见所构成的那个“网”,没有人能逃过它的网罗。这个网无论在空间上与时间上都是无限地宽广的。从空间上看,它包括无数的发声者:媒体、政府、学校、教会、企业、商家,还有出版物、影视、社会活动……。从时间上看,所有上述因素都会长期存在,无论它们将如何变换形式,其影响及决定人们意见倾向的功能,并不会根本改变。别自命清高,以为独独你不会为任何人所左右;你纵然不会明白地听命于人,但许多温柔地进入你耳中的意见是完全不著形迹的。所有这些东西无处不在、无孔不入、无时不有,你还能躲到哪里去!况且,你根本不会想到要躲开这一切。
因此,在你脑中塑造了那个世界的,既不是那个单纯的外部世界,也不是你个人独立运作的内在加工,甚至不是社会环境的综合影响;实际上,是所有这一切的共同创造!这个“造世界”的共同体庞大到什么程度,人们眼中的世界就丰富到什么程度。既然创造眼中世界的是一个复杂而庞大的共同体,它就不可能是一个有意识的主体。因此,眼中的世界没有有意识的创造者;整个地说来,你眼中的世界不过是一种无意识的产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