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代利维坦

in cn •  3 years ago 

西方巨怪利维坦有多可怕,东方人未必很清楚。但现代的利维坦如何,很多人已有体验了——此处所说的现代利维坦,是某种特别强势的政党,它能翻转乾坤、震荡天下、革新宇内、再造国家,是任何力量都不可抗衡的。那么,如此神奇的社会力量的秘诀何在呢?

翻转乾坤

中国传统文明最看重的,只是两件事情:争天下坐天下。争天下当然是翻转乾坤的伟业,只有敢说“彼可取而代之”的那些非凡人物,才敢于放手一试。

争天下者依靠谁?就是那些怀抱王佐之才、只想投靠某位英主建功立业的豪杰之士。当然也要招兵买马,网罗天下各路好汉,以及任何愿意卖命的草莽英雄。争天下者既不需要选票,又未必很看重民意,岂肯用力去发动市井小民?因此,在中国古代,有朝秦暮楚的叛军叛将、啸聚山林的强盗、占地为王的豪强,却没有什么鼓动小民的社会运动,当然也没有“社会运动”这个词。社会运动需要某种组织化的社会,而一个几乎原子化的农耕社会,却不具备这种条件。

在这一点上,西方社会却有很大不同。自古希腊、罗马时代起,商业就是举足轻重的因素,这天然地依赖于居民的频繁流动与彼此交流,因而将社会逐步引向组织化。古希腊古罗马社会中,实际上已经具备许多近代元素:民间组织、公民集会、鼓动群众、操弄民意、政治竞争、民选官员……,这些东西在古代中国都闻所未闻。因此,在西方,社会运动有着长久的传统。不过,西方的社会运动,只是到近代才达到可观的规模及较高的成熟度;而在现代更达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规模,几乎支配了现代史的进程。在近现代,翻转乾坤的不再是单打独斗的英雄豪杰,而是各式各样的组织化的社会力量。

为社会运动提供第一次显示巨大力量的机会的,是法国大革命。在法国革命的舞台上,主要的角色不是国王、主教、高官,而是依托各种组织的政客、街头演说家、议会活动家等等,他们大多属于第三等级;如果不是革命,他们根本没有接近最高权力的机会。法国革命的最初结局并不辉煌,至今都是毁誉参半。但有一件成果无人能够否认,那就是它培育了最大的一批社会活动家、鼓动家、演说家等等。至于这些人是干才还是蟊贼,则不免众说纷纭。

今天说到法国的社会运动,不可能不联想到1871年的巴黎公社、1968年的巴黎学生运动,更会联想到今天的黄背心运动。所有这些运动的巨大破坏力,不仅使政客们心惊胆战,也令全世界的看客们目瞪口呆!社会运动之所以强有力,在于它具有组织性;之所以失去控制,则在于它不具备足够的组织性,而这种充分组织性应由某种成熟的政党提供。

由政党推动巨大社会运动的第一个例子,是德国的劳工运动,它受到精神导师马克思的鼓舞,而具体组织者,则是属于第二国际的德国社会民主党。这个运动的巨大成功,大概连其发起者也没有完全预料到。社会民主党不仅很快进入国会,而且在一战后上台执政。这个百年老党经几度重生之后,今天仍然不失机会问鼎政坛,最近就传出了其胜选的消息。这件事的重要性,怎么高估都不过分。它表明了,在和平有序的社会竞争中,即使是下等阶级的有组织力量,也能成为社会顶梁柱。就显示文明的力量而言,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例子了。

就翻转乾坤的力度、声势与巨大破坏力而言,更好的例子是20世纪震动世界的两场革命:十月革命与纳粹革命。两场革命分别缔造了苏俄帝国与纳粹帝国;十月革命让成千上万人消失于古拉格群岛,纳粹革命则酿成了那场吞噬了千百万生灵的战争;十月革命的灵魂是布尔什维克党,而纳粹革命的核心是纳粹党,两者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强有力的社会组织,是真正的现代利维坦!

政党今昔

在汉字中“党”字出现得很早,但在古代中国给人印象不佳,几乎让人联想到“结党营私”!在近代恰恰选择这个词来表达政党,可能要归因于日本人。在古代中国,有组织的政治力量极为罕见。像唐代的“牛党”、“李党”(分别隶属于宰相牛僧孺与李德裕)、明末的东林党这样的势力,不过是一种松散的小派别,连政党的雏形都算不上,更挨不上“利维坦”的边。在中国出现现代政党,是上世纪初的事。

在西方,带有现代特征的政党,是伴随着议会政治一起出现的,其最早产地在英国。在很长时间内左右英国国会的托利党与辉格党,可说是现代政党的鼻祖。在19世纪,西方各国陆续进入政党政治时代,涌现的政党不可胜计;而其组织形式与运行规则,也逐渐趋于规范化。本文要称为“现代利维坦”的那种东西,此时尚未出现。

真正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在20世纪。上世纪出现的最大变化是:主要大国明显地分化为两大阵营:专制国家与民主国家;相应地,这些国家中的政党也分化为专制政党与民主政党。前者多半是专制国家中的唯一执政党,而后者则是在议会中吵吵嚷嚷地争夺执政权的议会政党。两类政党各自朝不同方向发展,渐行渐远,直至少有共同之处。

将专制政党与民主政党作一对照不无启示:

前者通常拥有一个具有专制权力的领袖,而后者的党魁则只有很少的权力;前者通常信奉固定的意识形态,一般就是其领袖制定的理论,后者视公开的意识形态倾向为禁忌;前者强烈依赖于宣传鼓动,通常有常设宣传机构,后者接受并凭借独立媒体所营造的社会舆论;前者具有严密的组织纪律,党员必须履行严格的入党手续,后者则是一个松散的团体,党员自由地进进出出是很平常的事情;前者一般没有竞争对手,稳居统治地位,后者面对对手的压力,丝毫不敢懈怠;前者酷爱秘密活动,保守种种机密,后者习惯于公开活动,重视公众形象,视无端保密为犯罪;前者失去政权几乎等同于覆灭,后者下台是家常便饭,只是随时准备爬起来再干……。

现代史所昭示的事实是:能够成为“现代利维坦”的,只能是那些强悍且生命力旺盛的专制政党;民主政党成不了利维坦。

力量之源

既然两种不同类型的政党,如此少有共同之处,似乎不宜在一起讨论。真正表现出强势力量的,只是专制政党,它是下面的分析对象。

曾经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口号:一个党,一个领袖,一个主义!它虽然并非直接出自希特勒之口,其基本精神肯定是属于希特勒无疑。1930年代,蒋介石授意主管党务的陈立夫,学习希特勒德国,搬来了“一个党,一个领袖,一个主义”,喧嚣一时,最终画虎不成反类犬,没收到什么效果。但确有一些专制国家,建立了非常接近于希特勒德国的制度,形成了异常强大的统治力。这类国家被称为极权国家。正是极权国家的执政党,成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超级组织,它的超级力量足以吞噬其统治下的一切,直至吞噬整个社会。将其称之为“现代利维坦”,可以说是实至名归。

那么,现代利维坦的超级力量来自何处呢?此问题颇具神秘性,就如同利维坦本身具有神秘性一样。简言之,现代利维坦的力量源于其特殊的组织性、特权与信仰。

组织性——国共内战结束后,那些黄埔系将领都不服气,不明白“仗怎么是这么个打法”!思索了几十年之后,仍然不明就里。近年来两岸不少学者也加入进来讨论,列举理由多至数十条,似乎还是不得要领。我自己的观察则是,最主要的一条,就是“支部建在连上”必胜,这条宝贵经验来自苏俄。很少人真正悟到,一种彻底的组织性具有无与伦比的威力。蒋介石晚年有点醒悟,在1950年代整顿党务时,决定在台湾军内严格整理党组织,不过为时晚矣!

特权——这意味着彻底明确党员的特殊身份。斯大林表达得最到位: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!唯有如此,党员才时时意识到自己的特殊认同、特殊利益、特殊荣耀、特殊责任。这样,党就成为一个与社会彻底隔开的特殊群体,实际上是一个社会中的社会,一个几乎封闭的实体,这才获得那种恰恰需要的神秘性。如果党员身份与他人无异,哪来那种近于宗教徒般的热情与牺牲精神?

信仰——组织力量、物质力量固然强大,但唯有配之以精神力量之后,才得以加倍地强化。所信仰的无论是某种主义还是理想,实际上就是教义,其作用如同宗教。所信奉的主义无需解释,不容质疑;对主义的信仰不仅是义务,而且是纪律。面对这样的信仰,不再有理解的空间,理性与思考更望而却步!正是这种近乎宗教信仰的精神约束,规范了一种全新的精神价值与荣辱观,从而使党获得空前的力量。

除了这些主要因素之外,其他一些较特殊的因素的作用也不可低估。例如,特殊的符号标志、气氛浓烈的特殊仪式、精心设计的格言与口号、特别选定的形象代表、无穷无尽的表彰与嘉奖、连绵不绝的集会与集训、没完没了的报告与讨论、无所不在的监视与督责、庄严肃穆的效忠宣誓、具有宗教般严肃性的检讨与忏悔……。

如上一切的综合作用,锻造出那个神灵般强大的现代利维坦!

驯服利维坦

人们之不喜欢利维坦,犹如不喜欢野性猛兽。那么,现代利维坦能否像野兽一样被驯服呢?这正是生活在现代利维坦威权之下的人们所关注的。核心的问题是什么?不妨首先问:现代利维坦有没有天敌?它的天敌是什么?值得庆幸的是,人们终于发现了现代利维坦的一个天敌,它就是法治!

关于法治的来源、性质、条件、实现途径,政治哲学家已经说过许多,任何略具理论修养的人,都会有最基本的了解。但一个未曾实际体验过法治的人,却未必能理解实现法治之艰难。尽管如此,凡是经历了“已经高调宣布法治而实际上不行法治”的人,都会悟出一个道理:法治有一个天敌,它就是党天下!已由党管着天下事,哪里还能容“法”插手?而党天下实际上不就是现代利维坦吗?这岂不是说,现代利维坦就是法治的天敌吗?然后运用一个很自然的后续推理:像法治这样强有力的东西,不能不与现代利维坦旗鼓相当,因而两者足以互相克制;这样,法治岂不也应当是现代利维坦的天敌吗?

于是,驯服现代利维坦的希望,似乎就全在法治了。

你不会看不出,上述分析包含了一个明显的矛盾:在法治尚未建立之前,不存在天敌的利维坦一定十分强势地存在。一旦法治将要破土而出,那个强势的天敌利维坦,岂不会全力阻挡法治的建立?这样一来,连出世都被阻挡的法治,哪有可能去驯服利维坦呢?怎么可能成为现代利维坦的天敌呢?

正是这个矛盾,使得前面的分析不那么可信。如果仍要坚持“法治将驯服现代利维坦”这一结论,那么势必需要一些不可缺少的补充,其主要之点是:

A. 法治与现代利维坦的互相克制,不是一个单方向的过程,而是交叉地进行的;两者的力量此消彼长,因而其结局并非互相抵消,而是最终的强者胜出。在互相克制的过程中,法治如何逐渐占据上风,取决于某些条件,这种条件因时因地而异,不可一概而论。

B. 法治只是现代利维坦的天敌之一,其他一些天敌亦不可忽视。其中之一就是逐渐侵蚀其机体的内部腐败。有生就有死,任何机体自出生的第一天起,内部的死亡因素就开始发生作用,现代利维坦亦不例外。如历史经验所反复证明的,主要的死亡因素源于腐败。

能用于解释的最近例子是苏俄。苏联正是一个奇大无比的现代利维坦,但还是在内部腐败的长期侵蚀下逐渐空虚了、崩解了。另一方面,在1980年代后期,苏联社会内部法治渐渐生长发育,及至1991年时,民选的俄罗斯总统得以超越任何政党,凭借法治的力量制服819政变集团。而庞大的俄罗斯官僚机构——它正是那个现代利维坦的死而不僵的躯体——看来终于被新的法治秩序驯服、至少是部分地驯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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