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许多人看来,今天的人类文明,在很大程度上是拜18世纪启蒙大师之赐。如果没有这些先知先觉者的启示,似乎人类将长久地陷于愚昧无知,黑暗如漫漫长夜。自从法兰西的启蒙大师们建立不朽功业以来,有多少志在救世的人士,执意效法前贤,继续各种形式的启蒙,以拔芸芸众生于黑暗之境!他们果真是超度世人的先知吗?
欧洲启蒙
你想被别人启蒙吗?如果是,那就意味着你自认笨如村夫、稚似幼童,对世界的认知落伍了整整一个时代,需要一个先知先觉者给予启迪,让你茅塞顿开。那么谁有资格启蒙呢?当然是那些先知先觉者,其对世界的认知,较之庸众领先了一个时代。人类竟然如此两极分化,一方为“先知”,另一方为“后知”;前者灿烂如红日,后者漫漫如长夜,那样的时代,岂非不幸之至?人类真不堪至此吗?
就有一个现成的标本在,它就是酝酿了法国大革命的那个时代,它作为启蒙时代,已被思想界与舆论界喧嚣鼓噪两百多年了。启蒙时代有一系列杰出的先知,他们集合在所谓“百科全书派”的旗下,是一些志在唤醒旧世界的智者。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,就是鼎鼎大名的卢梭、狄德罗等;在法国大革命中,他们被供奉在“圣人殿”中!
先知们教会了人们什么呢?自称“百科全书派”的这些人,似乎已经先知了世间的一切,他们能提供给世人的思想养料应有尽有,其中最为人们所需要、很快就成为大革命武器的,就是赫然书写在法国大革命旗帜上的那一组词语:
自由、平等、博爱!
听到这些,不要立即面露不屑之色;不要以为,那不过是些陈年老调!你不妨瞧瞧今日之世界,你敢说这些都不值得向往,或者都早已成为现实吗?如果你承认,即使在今日之世界,至少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,它们仍然是一面有号召力的旗帜,那么,就没有理由低估启蒙学者们对他们自己时代的贡献了。
不过,如果说“自由、平等、博爱”是启蒙学者们发现的,那也言过其实。实际上,启蒙学者也并非天生的先知,他们一样需要被启蒙;他们的启蒙老师,就是那些“先他们而觉”的思想家:如孟德斯鸠、洛克等等。实际上,像自由、平等、博爱之类的最基本的人类追求,没有发现者,更没有发明者;它们几乎就蕴藏在人类的本能中,几千年来一直在被人们愈来愈清晰地领悟,只是在启蒙学者那里,呈现出更系统明晰的面貌罢了。
当然也不能说,启蒙学者没有自己的独特贡献。他们的最大贡献就是:在他们的解说之下,自由、平等、博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、任何人都无法反对的东西,成了真正的天理!启蒙学者——尤其是卢梭——发明了一个新的表达:天赋!天赋的自由,天赋的平等,天赋的人权……。这就意味着,这些东西不是任何人赐予的,而是与生俱来的、天然地具有的;或者干脆说,是上天赋予的,谁能剥夺?对于这一层意思,卢梭的理论表达得最系统,也最清晰:他认为在文明之初,人类经历了“自然状态”,在自然状态下,人本来就是自由平等的;但后来人类社会分化了,让人们失去了本来拥有的东西。人类的目标,不过是让失去的东西回归罢了。
启蒙学者的观念、理论与主张是否真有道理,他们的论证是否经得起推敲,其实不是主要问题——自古迄今,有什么思想学说真正经得起推敲呢?最主要的是,启蒙学者说服了那个时代的人,至少说服了那些最激进、最渴望获得解放的人,而恰恰是这些人,点燃了法国大革命之火!这样一来,启蒙运动就有了可收获的果实,启蒙本身也成了一个令人敬畏的神话;至于这些果实是否美味,是否被后世欣赏,那是另一个问题。
今天,大多数学者都宁愿相信:天然地处于自由平等中的自然状态,并不存在!所谓天赋的自由平等,至多不过是一种方便的理论假设。这使得启蒙神话多少有一点失色。但是,并没有人去计较启蒙学者。他们开创了一个时代,那是一个至今仍不失光辉的时代。
五四启蒙
中国也有自己的“启蒙学者”,他们都是一些响当当的人物,是真正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的巨人。说到他们时,不可不提到一本刊物《新青年》;围绕这个刊物的,是那个时代的“先知”:陈独秀、胡适、钱玄同、周树人、李大钊……。《新青年》的活动期,大约在五四运动前后;由此导致的启蒙,就自然被赋予“五四启蒙”这一名称。
想必已有不少人按捺不住,急着出来申明:五四启蒙的学者并不怎么样,根本不是什么先知先觉者,没有成就任何实质性的事业,只是播下了一些结出恶果的种子!能够如此气势压人者,肯定都是一些先知先觉者,是领先于你我一个时代的人。我无意与他们辩论。我想说的只是:在五四时代,我们不幸只有那样的先贤;至于上天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些更好的先贤,那就只有去问苍天了!不过,我们至少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:如果你身处五四年代,你会或者能做些什么?肯定能比胡适辈做得更好吗?
批评者确实说得不错:五四启蒙的正面成果实在太少。先贤们究竟想教会人们什么呢?如前所述,卢梭等人主张什么,是十分清楚的。其实,五四先贤要教给人们的,也十分清楚:科学与民主而已,即有名的赛先生与德先生。这两位先生是否真正来到中国,又是否真正受中国人欢迎,是否能在中国获得居留权,是否真正能拯救世人——这些都不是很简单的问题,恐怕至今都没有答案。
或许更重要的是,科学与民主的真谛是什么,先贤们自己理解清楚了吗?就是在今天,你以此问题去问一个北大学生,有希望获得令人满意的回答吗?或许,五四先贤们将一个太沉重的任务放置在自己肩上了!他们实实在在地成了时代的先行者啊。但毕竟不能苛求先贤,他们做了自己应当做、能够做的事,毕竟让科学、民主占据了过去由三纲五常占据的位置。
你能说,这个成就微不足道吗?任何人都明白,要尊重自己的启蒙老师。同样,我毫不隐晦自己的想法:对五四先贤满怀感激之情!
仍需启蒙?
自改革开放以来,鼓吹启蒙的呼声就没有断过。在这个世界上,似乎只有两类人:一类人希望启蒙别人;另一类人则注定该被人启蒙,或者只配被人启蒙。那些呼吁启蒙的人,应当属于“启蒙别人”者。至于我,不妨自认浅陋,准备听听鼓吹启蒙者的启蒙。因此,我有权利提出问题:打算给我们启蒙些什么呢?无论在欧洲启蒙时代,还是五四启蒙时代,启蒙者都将自己的主张浓缩在几个简单的词中。历史已经充分证明,这类浓缩虽非尽善,但还算可取。那么,今天的启蒙者或者志在启蒙者,能够将自己的意图宣示一二吗?
如前所述,无论是“自由、平等、博爱”,还是“科学与民主”,都谈不上完全成为现实,甚至还形象模糊。那么,是否要重新拿出来作为口号呢?如果那样,恐怕会应者寥寥。
得仔细想想今天的情况:至少在境况优裕的阶层中,高等教育几乎已经普及;不乏各类桂冠的学者,一个个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;名校学生一个个身手非凡,自视甚高……,谁会甘为启蒙对象?与他们谈科学?只会说你不懂科学;和他们谈民主?只会说“别来那一套老古董”!真的,今天哪来心甘情愿的被启蒙者呢?
很可能最让鼓吹启蒙者头痛的是,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沟通!今天不再有什么自学成才者了,每个人都接受过或多或少的专业训练。一个根本没有进过哲学系的门的人——例如当年初去剑桥的维特根斯坦——想去找剑桥哲学教授攀谈,多半就没门。各个学科之间都是深沟大川,而每个学科又都走得那样远,哪能容门外汉来敲门?如果清华的电讯学者与北大的历史学者走到了一块,谁给谁启蒙?
你会说:给大众启蒙总可以吧?那么你就得明白:今天或者至少明天的大众,几乎每人都会怀揣大学文凭,他或许入学时分数比你略低,在你面前未必就自惭形秽。你想给他启蒙?这些可能都不重要;更重要的是,无论从哪个方面入题,启蒙话题不可能不涉及利益,甚至主题就是利益!在谈及利益时,你与大众有共同语言吗?例如,如果你想和大众谈平等,你那“启蒙者”的本能自负,就让人感到够不平等了!如果你身为官员,那就更要免开尊口了!今天的大众已经不是昨天的大众,这恐怕不只是官员们的头痛之源,也将是那些自命为“大众之友”的精英们的头痛之源。
这样,今天是否需要启蒙的问题,似乎就无从回答。
启蒙目标
不妨再审视一下历代启蒙者关注的东西:自由、平等、博爱、民主、科学等等。其中博爱与科学显然别具一格,搁到一边。剩下的自由、平等、民主,或许再加上密切相关的尊严、正义、安全等等,它们构成人类意识到的、不可或缺的基本权利,就是所谓基本人权。可惜,西方人缺少中国人的智慧,没有发明如同“三纲”那样简洁有力的词,来概括基本人权。但可以肯定,对于人类,基本人权是远比三纲更重要的东西!
我不知道今天启蒙者的目标是什么,不妨让我代为概括如下:
启蒙的目标就是让民众意识到,基本人权是当仁不让的权利!
确立这一目标很伟大吗?不!完全谈不上伟大。
如果你看到一个路人,掉落或者被窃去一件重要东西,那么可能因不想惹祸而默不作声,也可能因与人为善而上去提醒路人:你掉东西啦,赶快拾起吧!这当然值得肯定,却不值得高调表扬,那毕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。
在启蒙者看来,基本人权就正是本应属于每个人的重要之物;或许因为人们意识不到其重要性而随意丢弃,或许因为无力保护而被他人夺去。启蒙者所做的,就是去提醒人们:那就是你应当有的东西,要捡起来妥加保护,切不可随意丢弃,或者拱手让人!此举当然是一件善事,但不过是随手做的一件善事而已,能说很伟大吗?
那么,这种善事还要继续做下去吗?不妨考虑三种情况:
A. 基本人权已经得到保障,就没有了“掉东西”的人;继续大呼“你掉东西啦”,当然不再有意义。至于提醒人们别掉其他重要东西,那是另一回事。总之,不必再重复启蒙的老调了。
B. 仍然相当程度上缺乏基本人权,但人们并非没有认识,而且在艰难的争取中。如果你喋喋不休,不断训导人们应当如何如何,那就如同反复警告路人:你不该掉了重要东西!这种自命不凡、好为人师的“启蒙”,多半不受欢迎。
C. 普遍缺乏基本人权,但人们似乎浑然不觉,这就值得跑上去大声提醒了。在这种情况下,启蒙者的古道热肠,确实是功德无量!即便如此,你的善意也不宜雨露均施,肯定会有一些自视甚高的人,认定这些全在意中,并不乐意听人说教。
在任何情况下,以启蒙者自居的姿态与口吻,都不见得受欢迎。
至于博爱,肯定是宝贵之物,但不是需要你去费唇舌捍卫的东西。科学呢?五四先贤将它与民主混在一起恰恰不可取。科学显然不能表达为一种权利。许多人很少科学素养,却不失对权利的充分认知与坚定信念。人类的大多数对科学都知之甚少,这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。况且,即使你志在普及科学,或者想致力于“科学启蒙”,你敢说自己胜任吗?这不是任何个人做得了的事。
综上所述,可以说,启蒙不失为一种可敬的崇高举动,但未必普遍可行。在现代条件下,少数人大事张扬地发起启蒙运动,既不必要也无可能。随着文明的增进,历史上曾经起过重大作用的启蒙,将逐渐淡出历史。曾经指望通过启蒙来解决的那些问题,只能寄望于更切合现代条件的其他途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