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历史上,曾経有过掠夺殖民地、掠夺土地、掠夺民众。至于未来,它属于人类的子孙,它能被掠夺吗?实际上,敏锐的观察者会发现,未来不仅正在被掠夺,而且被疯狂掠夺之后的废墟惨不忍睹!如果无人制止这种掠夺,那么,未来将被“一抢而光”;失去未来的人类,所面临的岂不是世界末日?
被先人掠夺
数落先人如何,当然非人情所愿;但如果回顾历史上的某些失误能启迪后人,则并无不当。可以肯定,人类在任何时代都失误多多,且多半是无意为之。如果古人类的某一行为,导致今天的某种不幸,那么就不妨说,在客观上,先人确实欠下我们一笔账;而更粗率的说法岂不就成了:先人掠夺了今天!
当我登上华山之巅时,最感惊讶的是,山顶上竟然生长着一片高大挺拔的松树。我一生“恋树情结”甚深,每到一处树林都要细心观察。想来,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华山顶上,巨石嶙峋,绝少土壤,更缺水分,且日夜寒风冷冽,看不出对树木的生长有任何优势。但矗立于我眼前的就是参天大树,不由得我不信。
当时,我立即联想到:比华山之顶更具优势的多不胜数的土地,也该被巨木覆盖啊。但今天人们所见,尤其是在北中国的辽阔大地上,是一番什么景象呢?只有一个合适的词:惨不忍睹!那么,让华山之顶独享繁茂的优势是什么呢?我想,那就是它非同一般的险峻,让盗木者知难而退,而这是大多数其他地方所缺少的。如果只有险峻才足以阻止毁林行为,那么,保护大片绿色大地就无望了。
当然,先人没有任何理由刻意与我们过不去。先人为什么要砍伐那样多的树?是极易回答的问题:修建居室、宫殿、桥梁、坟墓,制造器具,用于薪柴……,任何一项都是巨量的消耗。不妨注意一下故宫太和殿中的巨柱,由整根圆木制成,今天你到哪里去砍伐那样的大树?有人说那采自云南,但中国只有一个云南!我在湖北一处古墓发掘地看到,那里地下用的就是如太和殿巨柱一般粗的巨木。在2500年前的运输条件下,那绝不会采自远处,尤其不可能采自云南。可见那时这种巨木大概遍地皆是,它们后来哪去了呢?其所以还没有被砍光,那是因为大自然在不断补充。指望自然更新保持森林是没有希望的,因为自然更新根本赶不上人类砍伐的速度。
今天,将塔克拉玛干沙漠等的出现,都归罪于先人,不见得有充分证据。但先人的“造沙漠之功”,恐怕未能全免。只要想想,今天内蒙草原上多处出现的荒漠化,有多少是人为造成的!先人们数千年日积月累的功夫,其后果可想而知。今天的内蒙、新疆等地,毕竟留下了一些尚存的草原,已经要对历代先人感恩戴德了。
今天频频地称黄河为“母亲河”,不胜亲切;华夏先人岂不更亲黄河?但正是无数热爱母亲河的先人,一点点地毁掉了黄河两岸的植被,让每年亿万吨泥沙冲入河道。据说黄河每年断流达半年之久!先人们哪能想到,人类竟有力量改变滔滔巨流!
在先人们看来,像江河湖海这样的巨型地理景观,肯定与世长存。在壮观无比的江河面前,人力确实极其渺小。但就是渺小的人力,在一点点地改变大地,随着物换星移,不免江河易道;活动地域与寿命都十分有限的先人,多半不会注意及此。那个曾经让先人们诗兴勃发的八百里洞庭今何在?我们会让今天这个十倍地縮小了的洞庭湖,在几代人之内彻底消失吗?我们该怪罪先人,还是警示今人与后人?
与子孙共享
或许,怪罪先人与警示后人,都不是今天的主要议题;更刻不容缓的事情,是明确当代人的责任!我们还能蹈先人之覆辙,预支后人的资源吗?考究先人的得失,毕竟让我们长了一些智慧。现代人最可贵的智慧,或许就是懂得了:应当与子孙共享非常有限的资源。
夸耀中国的地大物博,固然没错,那都是大自然的馈赠。但有几个人在意:我们人均占有多少土地?依人均计算,我们有优势吗?在俄罗斯、加拿大、美国、巴西、澳大利亚面前,我们有底气吹嘘地大物博吗?自从放开计划生育之后,国人展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,就是那些根本无意生孩子的人也是如此;仿佛,中国容纳人口的潜力,已经无穷无尽;仿佛,只要有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供应,中国的工业机器就可以无限扩容!几乎所有城市街区都在疯狂延伸,相距不太远的一些城市已经连成一片。没有任何人操心:有限的土地正在日益耗尽;我们还会给子孙留一点余地吗?
在每个公司主管头脑中,任何资源都一定是无穷无尽的。在马云的头脑中,森林资源肯定是用之不竭;否则,他就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扩张他的电商帝国;如果没有无穷无尽的树木用来造纸,他哪能永远有包装纸,哪能永远不愁传送他那火箭般增长的电商货品!当然,可以寄希望于砍伐印尼、缅甸、巴西的森林;但任何地方的森林都会有穷尽之时。要劝说马云辈给子孙留一点森林,多半没什么希望。
那么,劝说人们给子孙留一点淡水、天然气、矿产、珍稀生物、鱼类、虾类、贝类、蟹类……,就会有希望吗?那就去问正在疯狂地扩张商业帝国的巨头们吧!人们每天都在讴歌人类的伟大、赞颂现代技术如何创造奇迹;就是少有人注意到,近百年来对于地球资源的消耗,远远超过了以往数十万年!
不止一次见到报道,在太平洋浮动的一个由塑料垃圾构成的岛,已经有浙江省那么大了。那真是一个极好发挥想象力的人类“产品”。我倒想看到,在垃圾岛上铺上土地、派驻移民;那样,不成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国家!没有人操心如何清除这个巨无霸。指望它自动消失?恐怕这一代人看不到这一天了。也没有任何人想到去阻止该岛继续长大;今天只是大如浙江,怎么能肯定,明天它不会大如澳大利亚呢?一个“垃圾大陆”在全球游荡,人们真的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吗?
今天,塑料已经远不如它刚出现时那么可爱了。有人测定,海洋鱼类体中已有多少塑料微粒;怎么就能肯定,人类体内不也同样如此呢?今天,没有任何人担心人类会变成“塑料人”;但有什么办法能够保证,我们的子孙就不会成为塑料人呢?
况且,对人类环境的威胁,塑料未必就是最厉害的。还有工业废气、工业废水、重金属、残留农药、残留药品……,这个清单要多长有多长。对所有这些东西的警惕,不见得比对塑料垃圾更多一点。头脑已经被GDP、贸易、投资、福利、就业等等彻底占领的各国政要,哪来更多精力思考这些,让环境部长一个人去操心吧。今天,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美环境;北欧、北美、新西兰,或者更近一点的丽江、香格里拉、西双版纳、九寨沟、神农架,就都是神仙福地。有多少人在关注自己脚下的土地,让其变成够子孙分享的神仙福地呢?
抢劫未来
无论是挥霍资源还是糟蹋优美环境,都是那不可遏阻的贪婪,无非是想抓住伸手可及的一切,就在当下消耗掉!没有人多想,这一切不只是属于今天,还属于未来。未来固然无言,但人们今天之所为,会一点一滴地刻在大地上,直留于永远,给子孙们既留下祸害,同时也留下坏榜样。对这一切全不在意,那只能是文明的耻辱。
据说,日本人不捕捞本土周边海域的鱼类;美国人不开采阿拉斯加的石油;芬兰人不砍伐本国的森林;英国人不将自己的沃土辟为农田……,他们要将这些留给未来,似乎颇有远见。但站在全球的立场上,这些做法有点自私,并不足取。日本人最为典型,他们如此爱惜自己的资源,在世界各地却如同抢夺;到处捕鲸的行为尤其恶劣。但较之于那些连身边的资源都毫不爱惜的国家,似乎又高了一着。据说,北京郊区的机井已经深达300米了。我毫不怀疑,有些人已打定主意抽干全部地下水,就是不留一丁点给子孙后代!
在处置生活资源时兼顾现在与未来,应当是人与动物——至少是高等动物——的共性,这源于进化的机制,实际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完全不顾未来的动物,必定会在进化中被淘汰。不同的只是,动物之能兼顾未来是出于本能,而人类则有瞻前顾后的自觉意识,而且这种意识必定随着文明的进步而提高。
人类学中有足够的例子说明,未来观念与文明程度密切相关。据说早期殖民者特别感受到,印第安人异乎寻常地好客,他们往往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最后一块食物与客人分享。将这当作原始人崇高道德的证明,看来是过于理想化了。更合理的解释也许是:印第安人很可能根本不去想明天。倘如此,这不正是未来意识淡薄的证明吗?
具有对于未来的自觉意识,是否是人对于动物的优势呢?似乎理应如此;然而,从事实看来,却并非完全如此。无意识或者少意识的动物,或许能够严守习惯,不挥霍留作过冬的食物。但恰恰是人类,常常不顾一切地挥霍未来的资源;即使清楚后果严重,亦毫不在意。人类完全明白,地球上的能源非常有限,但照样用那么多汽车、消耗那样多的汽油,即使远远超出实际需要也不在乎。
就无理性地疯狂消费未来这一点而言,人实际上不及动物。霍金就担忧,完全不顾及未来的人类,是否可能突破两百年的大限!
我真的有点想不明白:人类为什么要那样不计后果地贪婪。一部汽车已足够,却一定要两部以上;一年一部手机即够,但一定要每月换一部;一套居室已够,却一定要多套;衣食无忧已够,却一定要山珍海味……。凡属超过常规需求的一切,都是非理性消费——实际上是挥霍。任何挥霍都是在预支未来,你就肯定未来足够你预支吗?
如果对于钟情于未来的人士的任何规劝与警告,都充耳不闻、我行我素,继续预支未来,那么就无异于抢劫未来!
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抢劫未来,人类会真的没有未来!
未来正在逝去
挥霍未来的前提,首先是确信未来将存在。一旦未来逝去,世界末日也就来临。警惕着世界末日的来临,确实是人类高于动物的证明。然而,正是人类自身的胡作非为,很可能使世界末日从想象变为现实——这岂不是人类低于动物的证明?
“世界末日”论,常常被归于邪教一类。但它真的仅仅是一种宗教妄念吗?
世界上许多宗教或者准宗教,都有“世界末日”之说。基督教无疑相信存在世界末日,否则怎么会有“末日审判”呢?关于“世界末日”的最详尽的描述与解说,属于美洲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。足令文明世界称奇的是,美洲玛雅人不仅对“世界末日”深信不疑,而且预告了末日来临的具体日期!这一预告竟然震慑了新旧大陆的无数虔信者。玛雅人的传说在许多邪教派别中延续,最著名的例子就是“人民圣殿教”惨案,在“世界末日”邪说的蛊惑下,近一千教徒用集体服毒实现了自己的末日。
不同于宗教妄想,一些严肃的学者则反复警告:如果生存条件快速恶化,人类可能很快面临世界末日。这些人构成文明前景的悲观派。现代影响最大的悲观派是创立于1968年的罗马俱乐部,它的研究报告《增长的极限》(1972),警告人类不要盲目乐观,不顾资源、环境的限制肆意扩张产业。
更明确警告人类末日临近的,是霍金的那些被广为传播的警世之言。霍金断言,人类在两百年之后,很可能就得在地球之外——不太可能是火星吧——另觅家园了。如果此说为真,那么人类文明的寿命,就以再延两百年为限!我的一个可敬的同事,就坚决持“两百年寿命之说”,而且早于霍金独立得此结论。我倒宁可相信:霍金固然是大学者,但未必没有放言无忌的时候。
对所有这些恐怖预言,无论你信与不信,都不应忽略一点,即“未来”并未投保;如果肆意挥霍自信,未来或许会逝去得很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