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50岁以上的人或许还记得,1980年代一个叫《河殇》的电视片,居然鼓吹:中国面向黄土的农耕文明,必须让位于偏爱海洋的“蓝色文明”!今天,自然没有人再敢鼓吹蓝色文明了。不过恐怕也没有人敢公然拒斥海洋;倘那样,似乎也太违背常识了。只是,一般人未必知道,一些古代君王恰恰热衷于一件事:厉行海禁!正是这些君王迄今还被一些人称颂为伟大人物。
陆海异途
如所周知,在人类文明史上,有大陆国家与海洋国家之别。如果将国家的地理中心到海洋的最近距离确立为一个指标,不妨称为陆地指数,凡陆地指数超过某个临界值(例如一千公里)者,称为大陆国家,那么中国就是典型的大陆国家,其陆地指数或许在两千公里以上。而纵观世界各文明古国,如古埃及、巴比伦、古希腊、古罗马、迦太基等,都不是大陆国家;或许只有古印度、波斯帝国有点接近于大陆国家。这一事实,是区别东西方文明的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。
今日中国最繁华的地区,都濒临海洋,当然感受不到海洋的陌生。在中国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内,却完全不是这样。中华文明的早期,活动地域主要在中原地区,因而我们的文化密切地关联着中原、黄土地、大河这些概念,尤其是“土”字在古代文化中占有绝对优势的地位。与古代国家关系密切的几个词:莫非王土、广土众民、开疆辟土等等,都围绕一个“土”字。土也是“五行”之一,是人们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。古代的国家治理与文化活动,大多围绕“土”而展开。
与之对照,古代生活与“海”的关系,就远没有这样密切。古代中国人多半一生都没有机会与海直接接触。就整体而言,华夏民族当然自古就有涉及海洋的概念与知识,但很少关涉到直接的生活需要。海洋主要是留下了无以名状的浩瀚与恐怖印象,在汉语中有许多词与此印象有关,例如人海、宦海、林海、辞海、海量、海涵等等。
至于海洋与人类活动的关系,古代语言中涉及甚少,只是一些大而化之的词语,如海内、海外、四海为家、天涯海角之类。总之,古人对于海洋仅有笼统的印象,与陆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。
古代生活关涉到海洋的只有两件事:资源与交通。
资源——还在遥远的古代,中国人就从海洋获取某些物品。主要有食物,包括盐、海洋动植物;观赏品,包括珍珠、珊瑚之类;还有药品等等。除了盐之外,以上都不是生活必需品;而且海盐也可以代之以井盐、岩盐等等。因此,不妨说,仅就资源而言,古代中国人并非绝对离不开海洋。
交通——两方面的交通需要借重海洋:陆上交通与海外交往。就陆上交通而言,例如从山东到辽东、从浙江到山东、从广州到上海等等,如果走海路,有明显的优势。但海路亦有种种风险,例如海盗、海难等等,古代人多半宁可选择陆路。例如,迄于近代的数百年间,北京的许多生活品都依赖于江南,且主要靠大运河的“漕运”。尽管早有人提出海运,也不是没有尝试过,但最终还是以“不便”为由而遭废弃。海外交往包括贸易、文化与官方往来,一般来说离不开海上交通。但是,几千年来,官方毫不重视甚至排斥这一类的交往。
由于以上两方面的缘故,开辟海上交通并不进入朝廷的视野。
综合资源与交通两方面的理由,对于中国历代王朝而言,海洋并无重要性可言。除了文学作品之外,日常语言中甚至用不着海洋二字!这样,不同于密切联系于海洋的大多数国家,古代中国人建造了一种完全独特的大陆文明。这种文明理所当然地排斥海洋,这导致影响深远的历史后果。
明代海禁
传统上对于海洋的忽视,源于华夏先民的特殊地缘与经历,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在明代以前,对于海洋的排斥不过停留在视而不见的程度上,还不存在海禁的问题。在对外颇为开放的唐宋两代,海上交通还有一定程度的发达。唐宋都不禁止海外贸易,且进入了某种规范化管理的时代。唐代在广州设立了市舶使,管理商船的发证、征税事宜。宋代则在广州等多个口岸设立了市舶司。蒙古人建立的本来就是一个世界帝国,元代自然不会中断已经开启的海外开放。发达的海上交通,有助于这个中央之国享受到“万国来朝”的尊荣;而海外贸易也增加了帝王们的享受。那时的统治者对海外持一种开放态度,未必是一种自觉的选择,却实实在在地收获了多方面的好处。
所谓海禁,是从朱元璋的明朝开始的。
对海外开放应当是一条“前行之路”,怎么到了朱元璋手里,反而大幅度后退呢?像明代这样高度专制的王朝,人们对其决策过程了解得很少,就只能依靠推测了。以下两条理由或许是主要的。
其一,当时沿海的海盗活动渐趋猖獗,这让朱元璋感到不胜其扰。尤其是,曾一度与朱元璋争天下的方国珍,就曾采用海盗战术,这更让朱元璋对海外势力有很深的忌惮。
其二,在朝廷看来,在任何情况下,海禁都是有利无害的。至于沿海居民从海外贸易中获得好处,这种小民利益从来都进不了朝廷的视野。在专制时代,像海禁这类事情即使无益,只要不感到有明显危害,就不太可能被否决。朝廷那些高官,固然“读书破万卷”,但唯独没有海洋知识,不太可能有“海禁有害”的观念。
尽管朱元璋的海禁并不奇怪,但其极端程度还是令人惊讶。
朱元璋及其子孙不仅禁止海外贸易,而且禁止下海捕鱼,“以三日为限,后者死”。岂止禁止捕鱼,后来任何出海都被禁止,“片板不许入海”。海外贸易就更不必说了,“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,必置之重法”。外国人呢?,如果想来华做生意,就必须以朝贡的名义,带上他们国王上表称臣的“贡表”,按天朝规定的时间来。
想必会有人立即反驳:明朝海禁了吗?郑和下西洋创造了真正的世界航海奇迹呢。这确是一个有趣的问题,我还想听听专家高见呢。迄今为止,关于郑和下西洋仅有极少的记载,明代的官方史籍未记载任何细节;郑和的巨大船队也未留下什么实物,传说中的巨型海船,至今都无法复制出来。据说航海结束之后,凿沉了所有海船,以致片板不存,这就更增加了神秘色彩。“郑和之谜”还要什么时候才揭开呢?
如同朱元璋的所有极端举措一样,他开启的极端海禁也难以一直坚持。两百年后的1567年,开始放松海禁,开放漳州月港,“准贩东西二洋”,但只准商民出海,仍然不准番民进来。只有广州有较大的开放,这主要是嘉靖允准葡萄牙人居留澳门,每年可两次进入广州,而这就同时牵动了广州一定程度的开放。
清代海禁
在许多方面,“清承明制”几乎成了例规,海禁恰恰就是例证之一。满清人到底是从山林中走出的人,不会比汉人更喜欢海洋。
如前面提及的,明代的海禁到明末时已经松弛。在明清之际的混乱阶段,不会有人关心海禁。因此,满清要海禁也得从新开始。顺治皇帝毫不拖延,北京的龙椅还没有坐热,就在1655年下令海禁,其气势不减朱元璋:“无许片帆入海,违者立置重典。”1661年,还是顺治皇帝,颁布了更严厉的“迁海令”:强令沿海居民迁离故土,禁毁海边房屋与船只,沿海岸线制造出一个漫长的无人区!这可是旷古未有的事。清朝皇帝当然不知道,当时海洋对于世界各国已有多大的重要性!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都已过去170年,英国已经历了一次革命,离鸦片战争已不到两百年了。你想,顺治的蠢举有多要命!
幸而,顺治的儿子康熙要聪明些,后者毕竟见过些洋人,甚至学习了《几何原本》。1684年,清廷宣布开海;次年在厦门、宁波、广州、上海设立海关,开启了四口通商时代。直至1757年,乾隆改为“一口通商”:“令行文该国番商,遍谕番商。嗣后口岸定于广东,不得再赴浙省。”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鸦片战争之际,那时边防尚且难保,海禁的存废已由不得天朝皇帝的意志了。
现代海禁
说到中国海禁,似乎不过就是明清两代,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。如果居然还有现代人要与明清皇帝比肩,不免让人骇异!可惜,事实竟然就是这样。
改革开放之前的三十年,恰恰是中国历史上最严厉的海禁时期。当然,不同于明清两代的海禁,现代海禁不需要任何明确宣布的诏令,也不需要任何正式的法律。但事实上,现代海禁超过了历史上任何时期,真正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。根本不要提什么民间海外贸易,任何人想擅自离开海岸线,即使是逃亡的亡命之徒,也几乎没有可能,除非你完全不在乎葬身大海。在1960年前后的大饥荒时期,饥民冒死泅海偷渡香港,酿成了《大逃港》这幕震惊世界的悲剧,其中沉入海底者究竟有多少,恐怕永远无人知晓!
将上述事实比之于历史上的海禁,虽然从现象上看有过之而无不及,但在本质上是不恰当的。明清海禁的目标十分清楚,是特别针对海上通行的。“现代海禁”却不是这样,它并非特别针对海路,实际上是针对所有可能的通行之路,是对行动自由的一种空前全面而且严厉的管控,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丝空隙!即使是陆上边界,也是绝对不可逾越的;合法途径实际上不存在;非法途径就是偷渡,与渡海越境是同一个罪名!偷渡者能保住性命,就算命大了。
文革中一个最著名的偷渡者,就是刘少奇的大女儿刘涛,她竟然心怀侥幸,试图从云南边界线上出境,被逮住之后当然没有好果子吃。她得以保命,是否与其特殊身份有关,则不得而知。也是在文革中,那个试图潜入苏联大使馆逃亡的北大才子沈元,就被处决了。
既然“现代海禁”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海禁,就不值得特别关注。况且,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,这一切很快都进入历史,只是给后人留下一些渐渐远去的凄婉故事。
海禁禁谁?
在一定意义上,海禁是大陆文明的特产。海洋文明绝不可能承受海禁。如果希腊实行海禁,它的文明早就终结了!直至朱元璋之前,中国历史上也没有什么海禁。并非古代中国人喜欢海洋、眷恋着海上通道;而是进入视线之内的海上事物太少,没有什么海事足以引起朝廷的注意。海禁的出现,恰恰证明了,至少对于一部分中国人,海洋的重要性已经不可忽视了!
海禁的真正目标,不是什么保卫海疆!郑和的舰队自恃天下无敌,能够远航非洲。如果真正担心海疆不安全,早就将郑和舰队用上了。清代在鸦片战争之前,同样不存在海上安全问题。但提防人民接触外夷,却是天朝自古以来的心病;海禁正是要切断这一条威胁之路!这种意义上的海禁,恐怕还没有到可以开放的时候。
对于海洋的关注与恐惧是同时上升的:依赖海洋求生者越多,朝廷就越恐惧,因为恰恰是那些在海洋中通行自如的人,是朝廷管束不了的人!在明清时代,这种人已多到需要海禁来对付了。表面上看,海禁似乎纯为对付外夷;实际上,龙椅的安全才是头等重要的事!
但统治者就是看不到,恰恰是严厉的海禁大大降低了龙椅的安全度!在一个全世界的兴趣都转向海洋的年代,在一个海外利益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年代,将头埋入黄沙中,拒绝看一眼外界,将得到什么报应,历史已经昭示得清楚不过了,无需细说。
说今天谁主张海禁,当然无人相信。在全球化时代,甚至没有人认真谈论闭关自守!但正因为身处全球化时代,世界需要什么程度的开放,才成为特别不可忽略的问题。今天,仅仅一般地谈论开放,已经毫无意义!你能说,伊朗、朝鲜、古巴等等,就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开放吗?今天,重要的是如何开放、开放到什么程度。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权力中心来规定这些,但人类文明进程自然形成的那些共识、惯例、公约、国际规则等等,却广为人知,没有人能继续假装不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