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豪富多矣!古代中国有子贡、范蠡、白圭、汉代卓王孙、南朝石秀、清朝和珅;近现代中国有盛宣怀、张謇、荣毅仁、李嘉诚、马云;美国有盖茨、巴菲特、马斯克……。他们是宇内人杰,还是人间魔怪?人们对其投以羡慕还是愤恨呢?且不论市井小民,若看当朝权贵,他们能容纳豪富吗?
颂富与仇富
在许多年中,所谓“美国梦”的神话流传于世,它对于想入非非的寻梦者充满诱惑:在美国遍地是发财机会,任何奋力打拼的人都可望成功!而究其结果,在大多数情况下恐怕是:成功者未必很多而失意者必定不少。不过,今天的现实毕竟是:美国的富豪与新兴富豪,都远远多于世界其他地方。因此,偏爱到美国去寻找财富,几乎成了当今世界的普遍心态。
其实,要见识富豪,大可不必去美国;中国自己的富豪多矣!人们原来不太看好本土富豪,可能基于两个理由:其一是中国长期的贫穷让人产生误判,以为这块土地上就是不容易培植出富豪;其二是我们这里自古以来就盛行仇富安贫的高调,似乎人们都失去了追求财富的雄心。其实,以上两者都不是事实;时至今天,就更加远离事实。恰恰相反,在这个星球上,如果有一个地方人们求富特别心切,那么肯定是中国!一个高唱“恭喜发财”的国度,怎么可能拒绝财富呢?今天人们的观感或许要完全巅倒过来:中国正是富豪最向往的乐土,也是最宜于富豪成长的地方。整个世界都看到了:
当今中国有着全世界最追捧富豪的氛围。
即使不富非贵的普通人,也没少做财富梦。一个敢于将“财运永昌”的祝词直接贴到人家大门上的社会,其求富之心就再无禁忌了。社会之尚富、尊富、颂富,是一个几乎从不间断的常态。当然,要堂而皇之地讴歌富贵,中国文人还是颇为顾忌,不免忸怩作态;或许,这多少违背“为富不仁”这种自古以来的成见。但在事实上,几乎所有存世的文字,都在褒扬、祝福富人;否则,就不致给每个文学故事中的主角,安排一个既富且贵的完美结局!
既然颂富的社会氛围已经达到极致,如果我在此处继续追赶这一潮流,那么就未免太媚俗了。我的选择恰恰相反:讲述那些仇富的故事。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我主张仇富;我只不过是坦然承认,无论古今,仇富都是一种难以避免的社会心态。
首先不妨肯定:在一定意义上,仇富不无理由,因而不能不承认它有某种正当性。想必你还不至于立即接上一句黑格尔式的话:正当的东西就是合理的!降世为人,倘你不幸而身陷贫穷,或者至少在小康之下,目睹富豪之家穷奢极侈,且为富不仁,鱼肉乡里,心中能不升起冲天怒火吗?这种怒火一旦达于极致,就不免生出排富、诛富之心,岂止仇富而已。社会之有仇富之声,固然可能受到部分富豪恶劣表现的刺激,但恐怕主要还是对社会高度贫富分化的一种自然反应。就某个具体个案而言,仇富的合理性可能难以定论;但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总体而言,就不能将仇富一概斥为虚妄。否则,人们普遍对梁山聚义厅中的那种快意抱有同情心,就难以理解了。
如果说,任何个人无论选择颂富还是仇富,都是无可厚非的自由权利;那么,对于引导舆论的社会主张,或者规范世道人心的官方训导,颂富与仇富的分野,就绝不是一件小事,不当的选择可能导致影响深远的灾难性后果。今天,在或虚或幻的想象中,中国遍地是奔向富裕的激流,尤其需要吸取某些历史教训。
仇富的皇帝
皇帝不就是天下首富吗?谁计算过皇帝的财富?那是无法以人间的尺度来度量的,因为他拥有整个天下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;“王土”上的任何财富岂不都属于皇帝?既然如此,皇帝似乎就不可能仇富了;他还能仇恨自己吗?
然而事实恰恰相反,偏偏就有仇富的皇帝,他就是史上最著名的农民皇帝朱元璋。众所周知,朱元璋是史上肃贪最狠的皇帝。但是,肃贪与仇富并不是一回事啊;贪官并非一般的富豪,富豪也未必是贪官。不过,却不能不说,朱元璋的严酷肃贪与其非同寻常的仇富,确有某种联系。
朱元璋是史上出身最贫贱的皇帝。就朱元璋的早年而言,将平常描述贫贱的那些常用词,诸如“一贫如洗”、“上无片瓦,下无立锥之地”等等加之于他,都还远远不够,他事实上成了被扫地出门的乞食者、一度栖身破庙的秃僧。在挣扎于死亡线上的那些日子里,他“杀尽天下豪富”之心都有,岂止是仇富而已!追随义军领袖郭子仪起兵之后,朱元璋逐渐混出些头脸,以致有本钱统领大军,横扫天下,他能不诛戮豪富,以遂平生之愿吗?至少,就是为筹备军资,倘不在富人头上开刀,到哪里去弄到钱粮?
无论如何出身贫贱的皇帝,登基之后都不能不坐在富人一边——不只是教科书上这样说,天下事也大抵如此。但是朱元璋却偏偏不服从这条规则。坐实此结论的证据甚多,如下两条最能说明问题。
其一是,坐了天下的朱元璋,最害怕他的官员成为富人,竟然为官员们开出了史上最低的工资!低到什么程度?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。如果仅仅用朱元璋给的俸禄养家,官员们岂止是穷光蛋,简直不能维持生计。就有一个著名例证足以说明问题,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史上第一清官海瑞,此人穷到母死无钱下葬的故事,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传奇。当然,绝大多数官员并未成为海瑞,因为他们的生计主要不依靠俸禄,而是贪污!明白这一点,就知道“不让官员富贵”的那种朱元璋理想结果如何了:在客观上不过是鼓励官员贪腐而已。
其二是,朱元璋是史上第一个实实在在地摧毁富豪——至少是部分富豪——的皇帝。他为此而用的惩罚手段是强迫迁移与重税,惩罚对象首先是江南——指今日太湖流域那块膏腴之地——的豪富。朱元璋之所以对这些人深深怀恨,是因为在他与方国珍争天下之际,这些人竟然站在方国珍一边!那时候谁能预知朱元璋会当皇帝呢?
如果从上述两件事引申出结论:朱元璋仇视所有的富人,那也言过其实。恰恰是朱元璋豢养了史上最大的富人集团——他那众多的诸侯王子孙。到明末之际,朱氏王族及其后代的人口,竟达数百万之众!如此高的繁殖力,使当年的秃僧足以含笑九泉了。
仇恨地主
在仇富上有点极端的朱元璋,有其现代继承人,即上世纪的农民革命者;他们的仇富,仇恨对象主要是地主。
地主一词,在古代文献中亦有偶然出现,但与现代的含义略有不同。在现代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中,地主泛指一个乡村阶级,它是红色革命要消灭的主要对象。被判定为地主的这个群体,确实包括了绝大多数乡村富豪;但并非每个被划定为地主的人都是富豪。其中许多人不过是经济状况略胜普通农户罢了。如果对比于今日通过各种途径致富的农村富豪,许多昔日地主简直要算穷人了!共和国的高干中,不少人——例如刘少奇、邓小平、张闻天、罗瑞卿等——就出身于地主;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家庭是否为大富豪。
对地主的仇恨,构成现代中国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现实,它涉及事实与逻辑两个方面。就事实而言,仇恨地主确实成了一种主流民意;在大众心目中,地主彻底地成了人间魔怪。地主中的典型——刘文彩、周扒皮等等,几乎是妇幼皆知的大坏蛋。今天流行全国的扑克游戏“斗地主”,不过是仇恨地主这一事实的某种遗迹罢了。
事情的逻辑方面,就是回答为什么仇恨地主的问题。那些髙踞于普通农民之上、且不乏劣迹的地主,当然有其可恨之处。问题在于,是否应将这种仇恨延伸至所有地主。像周恩来、邓小平等人,家人中就有地主成员,且长期与之保持亲近关系,我不知道他们将如何回答“是否要恨地主”这种问题。我只知道,马克思特别强调,个人不过是身不由己地生活在既定的经济关系中,无需承担什么道义责任(大意)。从这种观念中显然引申不出仇恨地主的正当理由。只是,当朝官员多半不知道或者不在意马克思说过什么,能奈之何?
今日之仇富
几乎在不经意间,中国跨越了由贫至富的巨大鸿沟,今天已被一些世界人士称为富裕国家了。在夸中国的人士中,特别包括了川普这样的西方领袖;长了心眼的人知道,川普夸中国另有深意在——他就是希望中国不再留在受到照顾的发展中国家队伍中。不过,不管怎么说,中国拥有的财富已经今非昔比了。今天的问题主要不是缺钱,而是钱该握于谁人之手。全世界都在说,中国富人多多;但我们自己则更在意,中国的绝大多数人不是富人,李克强所称的6亿月入不足千元的人尤其不是富人,而且没有什么希望很快成为富人!
不幸的是,站在神奇崛起的富人面前,未富之人感到比往昔更贫穷了。即使收入略有增加,也无济于事。对于那些暴富者——其中许多是并不受人尊敬的平庸之辈,只是机巧地或者幸运地获得了一些生财之道——人们作何感想?是否会不幸地陷入某种仇富心态呢?
在一个仅仅初步富裕的国度,陷入仇富无疑是一种可悲的不幸,然而现实生活却恰恰就是这样!今天到处可见的,不仅是仇富,而且是无以复加的仇富!
面对此情此景,就不必以理性君子相标榜了,我宁愿直抒己见:至少在一定程度上,今天的仇富有相当的理由!你只要看看,在我们眼前崛起了一些什么样的富豪!周洁、吕奕、某公子……,你没办法全部罗列。面对这些无耻之徒,你能不仇吗?“仇”或许不够平和,不是一种君子心态。但人总难免拍案而起的时候。
问题是,上述这些被仇视的富豪,远不是当今富人的全部。其余富人——首先包括依靠合法经营致富的企业家——全都不是人们仇视的对象吗?这个问题要比初看起来更复杂。
最坏的情况是:在那些饱受挫折、沉于社会底层、处境艰难、满腔愤懑的愤世嫉俗者看来,这个世界很简单,无非是由穷人与欺压穷人的富人组成罢了。因此,所有富人都成为他们发泄愤恨的对象。或许,他们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,除了境遇的不幸之外,很可能还要承受仇视富人的坏心情的折磨!
此外,仇富者的不幸除了境遇之不佳与其应对乏术之外,还源于官方宣传的误导。他们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,人间所有不幸都源于富人的剥削。而现在站在仇富者面前的新一代富人,财富更多、口气更大、派头更足,其中一部分无疑就是新时代的资本家。现在你真正遇到难题了:该听马克思,还是听“三个代表”?官员们当然希望你听马克思,这既是习惯思维使然,更有一个他们不愿说出的理由:他们自己就是富人中的富人,但又不希望成为仇富的对象!
即使仇富者听取了所有“聪明人”的劝告,尽力取理性的态度,他们也不能指望从社会获得善意回报。他们所面对的社会氛围,无非是阔人们炫富的竞赛、新贵们趾高气扬的喧嚣、土豪们旁若无人的挥霍……。凡此种种,都不能鼓励人们的温和理性,而恰恰是刺激那种最难约束的原始情绪。越烧越旺的仇富之火,还能熄灭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