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你注视着工艺师在木板上雕花,想必会叮嘱他:“刻深一点!”深刻能够加强表现力啊。不过,你也不希望他刻得太深,以致刻透木板,那样反而效果不佳了。或许,这一事实隐喻着一个道理:
深刻性不宜太透彻。
恰恰有一种深刻,它就是“不透彻的深刻”。下面就要告诉你,这种深刻蕴含着特有的智慧。
深刻该如此?
现代中国大概是使用“深刻”一词最多的国度:深刻检讨、深刻认识、深刻批判、深刻分析、深刻阐述、深刻揭露、深刻领会……。仿佛,如果缺少“深刻”二字,整个事情就无人当真、如同儿戏了。例如,犯事官员如果检讨不深刻,就绝难过关。
刻薄的人会揶揄:既然“无处不深刻”,倒不如仿照西语,将每个词加一前缀,以表达“深刻”之意。可惜,汉语却没有这种构词法。
你知道,“无处不深刻”现象源于官场文化。官场文化中类似的极端表达还多着呢,例如英明决策、重要指示、认真领会、坚决执行之类都是,无非是对权力表示特别敬意的习惯语言,官场之外的人,大可不必太当真。
但简单地忽略掉所有这类东西,却不可取,那样倒是失去了一个吸取智慧的机会。一件事情只要普遍到一定的程度,其中就必然有某种智慧。例如,既然“无处不深刻”,那么,人们使用“深刻”的取向与风格,或许就有某种智慧在焉。
既然人们如此滥用“深刻”、稀释“深刻”、视“深刻”为等闲,那就说明“深刻”本身并不深刻,它的常规含意比人们从字面上所理解的轻薄得多,或许只是一种“浅刻”!这种縮水了的“深刻”,未必是词不达意,很可能是一种更恰当的表达,因而是一个更合理的词。需要改变的,或许并不是“深刻”一词的用法,而是对其词义的恰当理解——传统的理解是偏颇的,縮水后的理解反而合符其本义。
进而言之,不妨说,“深刻”本来就不该太深,或许应当适可而止。太深就会变得透彻,而真正的深刻就该不透彻!不透彻的深刻,既有深度,但又含而不露,韵味无穷,岂不更有深意,引人遐想?此中蕴藏多少智慧与秘诀,人们就只有各自去想象了。
例如说及改革,对它认识到什么程度才算深刻呢?这可不是一件小事。你绝不可望文生义,误解“深刻”,让在庆功宴上坐上席的改革功臣们,对改革的理解都不深刻了。对改革当然可以理解为:制度上的更新或者机制上的根本改变;但也不妨理解为:面貌上的大幅度改观或者政绩的突出显现,使整个局面为之一新。就是最普通的人也能看出,对改革的这两种理解很不相同。那么究竟哪一种理解更深刻呢?注意了!我要说的恰恰是:后一种理解就是深刻!至于前一种理解,似乎很不错,但已经过头了——太透彻了!如果照那样理解,你到哪里去寻找改革与改革者呢?
不要以为这是对现实的无原则迁就,是纯粹的机会主义。实际的历史进程就是这样的:许多改变既不堂皇,又不具有什么根本性,至多隐含些许新的因素。只要这类改变不脱改革的轨道,那么微小改变的日积月累,就可能最终汇聚成带来根本改变的洪流。
如果事物本来就是这样的,那么,怎么能不认可那种看来被淡化了的“深刻”呢?如果你认为这过于保守,那么,我们就不能不甘为保守主义者了。
深刻的格言
你想必以为,与“深刻”联系在一起的,肯定是宏大事物,是理论学说,是思想家!其实,即使在最平常的话语中,都会遇到判定“深刻”与否的问题。
知足常乐——“知足常乐”,是被普遍认可的至理名言。你能说它不深刻吗?它实际上是告诉你:不必费心去争取快乐——那样多半代价不菲而且不见得一定成功——因为很可能快乐就近在眼前:你曾经历过的每件事或许都让你略有所得,都该让你快乐,只是因为你期待太高,竟然不以为意,全忽略过去了,误以为生活中无乐事可言。只要你将期待降低一点,就满眼都是乐事了,岂不笑口常开!
过犹不及——“过”与“不及”同样不可取。以主张“中庸之道”著称的文化产生这样的格言,实在太自然了。享乐多一点点,不很好吗?惩恶狠一点点,不很惬意吗?庆功宴上张扬一点点,不情有可原吗?但从“过犹不及”看来,全不可取,应当不多不少截去多出的那一点点,至恰到好处为止。这很深刻吗?或许难以反对,但未免太透彻了;倘若那样,做人也太艰难了!凡人怎么可能将事情做得恰到好处、不差毫厘、不偏不倚、不左不右呢?
祸福相倚——这大概要算最有价值的古人智慧了。逢祸之时想到可能的福祉,享福之际不忘可能的灾祸——这样的思虑也未免太周全了吧!现代人能有这样的谨慎与智慧吗?懂得截然对立的东西可能互相转换,这种思维的深刻性,当然无可怀疑。至于人们是否喜欢、是否愿意记取这一深刻洞见,就不能一概而论了。在忧患之时想到终有出头之日,赖以维持信心,这应当无人反对;但在顺畅之时谁愿意老恐惧着祸患难免、终日愁肠百结呢?
知足常乐、过犹不及、祸福相倚等等,都不失为古代先人的深刻洞见,尽显卓尔不凡的人生智慧,即使放在世界文化史上,亦足以显示其光辉。尽管如此,它们终究是一种地道的中国智慧,外人是很难学得来的。你能指望一个永无止境地追求快乐的西方人知足常乐吗?你能要求一个少有顾忌的老外凡事适可而止、以免过犹不及吗?你能想象似乎无忧无虑的欧美人士整天叨念着祸福相倚吗?那不可能,外人既没有这份智慧,也没有这份修养。不能怪“知足常乐”式的中国智慧不深刻,恰恰是因为它太深刻、太透彻了,外人理解不了、接受不了这种透彻!
当然,不必管外人是否学得来中国智慧。但是,人性是相通的,真正的人生哲理必定有某种普适性。如果“知足常乐”等等并不为他人接受,那么还能说,它们真正很深刻吗?这是否意味着:太透彻的东西会丧失其深刻性,人们所需要的反而是某种不透彻的深刻呢?
深刻的理论
如果认可对于“深刻”的上述理解,那么人类认识史上的一些成功就需要重新检视了。不妨关注一些大思想家的名言,它们对人类思想及实际历史进程产生过重大影响,其深刻性似乎不容置疑。
宗教是鸦片——几个世界性的大宗教,拥有几十亿虔诚信徒,而且被宗教学者敬献过千言万语的颂词。在这样的庞大圣物面前,任何气盖山河的大思想家都不免敬畏三分。但马克思却毫不犹豫地判定:宗教不过是欺骗人民的鸦片!寥寥数字,就概括了所有让信徒们如痴如狂的宗教,其深刻性似乎已经透顶。但马克思可能忽略了,宗教的内涵十分复杂,并不能用某种骗人术来解释。而且,即使是鸦片,其麻醉功能也并非完全没有正面价值。考虑到这些,“鸦片说”的高度透彻性,岂不反而降低了它的深刻性?
精神现象从属于物质力量——这一结论属于许多哲学家,马克思或许是最坚决的主张者,尤其是在历史领域,并且赋予其“唯物史观”这一名称。即使是一些非马克思主义者,也在一定程度上赞成唯物史观,其中就包括了那个替蒋介石代笔写《中国之命运》的民国学人陶希圣。逻辑上,对唯物史观难以置疑,这就决定了它的深刻性。对唯物史观不利的是:它的反题“物质从属于精神”,同样难以证伪;而且,从历史与现实中,都可以举出无数事例,说明精神力量对于物质现实有巨大的、决定性的作用。对此,历史唯物论者作了许多解释,例如“这是精神的反作用”、“精神力量的主导作用只是一时的或者局部的”等等。但这些解释并不足以令人信服。
这些,都不免使一些论者从唯物史观后退,要么不承认物质力量绝对地起决定作用,要么干脆搁置“何者起决定作用”这一问题。这当然是一种不透彻的观点,但实际上具有更大的优势。顺便指出,恰恰是那些坚持唯物史观最力的人——其中首先包括当今理论家——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起劲地主张精神力量的主导作用!
国家是阶级统治——这一名言出自列宁的《国家与革命》。历史上,无数文人在赞颂国家时,用过许多优美语言。但列宁此言一出,笼罩在“国家”一词之上的那些让所有国民激动万分的光环立即消失:原来国家并非大家的,而仅仅是统治阶级的!而在列宁时代,国家更成了布尔什维克的;到斯大林时代,就仅仅是斯大林的了,这岂不让绝大多数国民沮丧异常!因此,列宁的国家观尽管深刻到了极点,但其可接受性则降低到了极点!这又是一个过于透彻惹祸的例子。
直言国家乃统治阶级所专有,列宁当然没错,但这就深刻得太露了。普通人岂不知自己进不了统治阶级?还能认为国家于其有份吗?列宁的后世学生就聪明了:只说“国家是人民的”,大多数人就认为自己有份了。这一说法当然不透彻,实际上却更深刻了。
上述三种理论都单刀直入,直指所论问题的本质,绝不迂回,而且一插到底。这种透彻性,当然无懈可击。从传统的观点看来,其深刻性似乎就无可怀疑了。但恰恰是这些理论的极端透彻,妨碍了它们的解释力,因而也损害了其深刻性。
不透彻的哲学
在平常的语境下,“不透彻”无疑是一个贬义词,要将其提升为某种哲学,实在匪夷所思。变通的人多半愿意接受一种温和的解释:“不透彻”或许可以作为一种认识策略或者人生策略吧。“哲学”与“策略”当然相去甚远。那么,“不透彻”究竟是哲学还是策略呢?我的回答是:两者皆是,但首先是一种哲学!
对于“不透彻”,可以从三个不同层次考虑:事物、认知、行为。
首先,鉴于世界的复杂性,事物的面貌及其相互联系,都不太可能有清晰的呈现,更不容易展示其变化趋势。基于这一情况,对于事物的认知,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完全透彻的,这既与认知者的身份无关,也与认知者的思想深度无关。更何况,常人毕竟不是大思想家。至于人类的行为,几乎本能地倾向于选择阻力较小的策略;或者说,任何人都是天生的机会主义者,不太可能纠缠于什么透彻性。
在以上分析中,前两者决定了:认知的不透彻几乎不可避免,应当成为评估“深刻性”的基本依据,这正是所谓“不透彻哲学”的要义。而后者则意味着,承认“不透彻的认知”,在应对复杂事物的困难局面时,具有更多灵活性,因而是一种较合理的策略。
这样一来,不透彻哲学就获得了某种正当性与合理性。
那么,谁可能奉行不透彻哲学呢?
首先,恰恰是哲学家不会认可这种哲学,他们多半不屑一顾!自负的哲学家从来认定自己能够洞察一切、阐明一切,能够建造系统、自洽、彻底的哲学大厦,怎么可能接受一种不透彻的半吊子哲学呢?
追求完整、透彻、纯粹的科学理想主义者,也不可能接受不透彻哲学;一种公然承认不透彻的哲学,会使科学圣人们既生疑又生烦。
思想界从来都有一些独往独来的游荡者,他们百无禁忌,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约束,他们不会排斥任何哲学,至少能将不透彻哲学收入自己的藏品库。
厌倦空头哲学、埋头探索实际问题的研究者,感兴趣的只是可用的工具,并不在乎其思想归属与哲学背景,自然不会在乎接受某个不透彻的理论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们所奉行的正是不透彻哲学!例如,如果某个社会学者为了研究国家的机制,在选择某种国家学说时,既可以选择列宁的理论,也可以选择不那么突出阶级统治的其他理论。如果后者更具解释力,尽管从传统观点看来它并不透彻,但仍然可能成为学者的首选。
如果是这样,那么不透彻哲学就不乏信奉者了。然而,这是哲学家之幸,还是人类之幸?